白巖松談閱讀

2019-09-28 00:00 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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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讀書,就不那么容易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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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30年前的1986年(本文發(fā)表于2016年),我18歲,當時是北京廣播學院一年級的學生。那時候,不像我的兒子這一代,我們的成人禮,沒有任何禮物,但卻過了一個實實在在的18歲。

18歲是什么?我覺得大家可以做一個漢字的游戲,十八就是木,木頭的木,在你18歲之前的時候,你是一顆小草,你是祖國的花朵。但是從18歲開始,你就是一個木了,兩個人在一起就是林了,三個人在一起就是森,四個人在一起就沒這字。但是我覺得從18歲開始,你就要邁上這個國家公民的里程了。正是因為參加兒子的成人禮,我突然想到我自己18歲的時候養(yǎng)分足嗎,我是怎么由一個花朵變成一個木的,后來還算可以嗎?我的今天留下了哪些我18歲的影子? 

我的家鄉(xiāng)在內蒙古的呼倫貝爾,離蘇聯更近。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就可以到蘇聯了。在我成長的那個時代,想要了解新聞很難,我們那個地方沒有新聞,我們讀到的報紙都是三天前北京出的,到我們那兒的時候全是舊聞,沒有新聞。 

我父親去世的也很早,我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們兩個人。我母親是一個老師,這成為一個巨大的優(yōu)點,所以我一生中最感謝的一本書是《新華字典》,因為我識字了。識字了之后,對一個寂寞饑餓的童年來說,圖書是你唯一的糧食。

我們那個小地方有兩個圖書館,我母親因為是教師,所以會有兩個閱覽證,我感謝這兩個閱覽證,因為一個閱覽證對于我來說是不夠用的,就你的讀書量,越讀越多,然后我要拿著這兩個閱覽證交替地去借書。很多年后,圖書館的管理員對我媽說,原來還沒我們柜臺高的孩子都已經長成這么高了。 

就在你越來越高出柜臺的過程中,其實你讀到了很多書。我年幼的時候以為世界就這么大,其實我的世界已經足夠大了,草原夠遼闊了。但是正是在讀過了太多的書里頭,你慢慢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所以我的確覺得,是圖書為我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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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回望18歲,就是1986年的時候,最鮮明的記憶就是饑餓,雙重的饑餓。

一個饑餓是真的胃里頭,每天晚上八點就會開始,因為我們五點鐘吃飯,一個男生接下來要么踢球要么念書,到了八點的時候就開始變得饑腸轆轆。那個時候大家說餓了你就買點東西就好了嘛,哪有錢呢,雖然那個時候我們的宮爆肉丁才4毛錢一份,但是依然你不可能有余錢再去買什么。

那個時候,晚上買一個饅頭剩下來,在宿舍里要藏起來。但不幸的是我從來沒有在晚上在回來的時候找到過我藏起來的那個饅頭,因為你知道你的室友簡直是太天才了,不管你把它放在哪里都能夠去找到。

我們去山東軍訓,每次八個人坐在桌子上,菜一上來,沒有任何人說話,我覺得幾乎三分鐘不到飯和菜就全部光了,而這個時候你剛覺得我好像剛開始吃飯。軍訓的時候有一次把我們拉到營部,那次改善生活,幾百人進了營部,每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的,卻一人發(fā)了一個雞腿。我想那是史上最壯觀的一次聚餐吧,幾百人在一瞬間把每個人手中的雞腿全部吃完,沒有人顧及吃相,不分男女。

所以,饑餓的記憶在我18歲的時候是非常明確的。但是我覺得竟然如此明確的饑餓的記憶,都不如與閱讀有關的饑餓的記憶更讓我刻骨銘心。在我現在的藏書當中有很多本都在86年買到的,而使我的生命發(fā)生重要轉變的好幾本書也都與86年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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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驚訝,當我打開《朦朧詩選》的時候,我赫然看見了:1986年5月8號購于王府井書店。

你知道對于那個時候的人們來說,在北京王府井書店像一個教堂,你幾乎去就像去朝圣。那個時候沒有現在開放式拿書,你都要隔了好遠去盯著這些書,但奇妙的是這一周又上了哪些新書,幾乎了如指掌,因為每周幾乎都會去,雖然沒錢,但有的時候你也要去看一看。我到現在都很驚訝,我是在那樣饑餓的情況下為什么會省下錢來依然買到《朦朧詩選》。

還有,在我三毛全套的作品當中,有好幾本都是86年買到的,比如說《溫柔的夜》,等等。我后來回憶的時候很奇怪,第一個是當時出這個三毛的全集的時候,它不是一次出齊的,它是分成隔幾個月出一本,隔幾個月出一本,我們就去等候。其實一次出齊的話,我們也一次買不起,所以是分成一年半的時間才把三毛的那些作品全部買到手。

還有,那一年是我第一次翻開了《多情劍客無情劍》,從此讓我走進了武俠的世界。

我覺得對于我目前的寫作和所有的思維,包括創(chuàng)作來說,最重要的三個相遇都與86年有關,第一個就是朦朧詩選,我走近了詩,在饑餓當中走進了詩。第二個就是《多情劍客無情劍》,我走進了武俠的世界,古龍的文字深深的影響了我。第三個就是那一年我目睹了崔健的《一無所有》,然后我就成為崔健歌曲在我們北京廣播學院不斷去放大的一個重要的推手,因為當時我管廣播站。所以我就總是放他的那些歌。 

那回頭去講當時這個閱讀,《朦朧詩選》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太重要了,因為當你打開的時候頭兩句就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這跟過去我的父母們和我爺爺奶奶們說的話也是不一樣的,接下去就會看到我不相信,突然我意識到對,在別人心目當中是如此朦朧的詩,可是對于我們來說卻是那么輕易就可以讀懂,因為它反映的是我們的心聲,從此讓我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語言表達,而不會再去跟著爺爺奶奶或者父輩們去延續(xù)他們已經熟悉的那套話語。

對,《朦朧詩選》就是這樣深深地改變了我。比如說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但是我卻要用它尋找光明”。比如說舒婷讓所有的女同學都會去喜歡,因為有一個《致橡樹》,說我要以樹的形象站在你身邊。對我影響很大的是舒婷寫《神女峰》,其中有一句說: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膀痛哭一晚。我覺得這是對一個悲劇性時代的溫柔的卻又強硬的批判。好了,這是詩。 

我想起了李宗盛在1986年出了他的第一張專輯,其中一首歌就叫《和自己賽跑的人》。我覺得詩選讓我那一年與他相逢,其實就與這首歌的主題緊密相關,我們都是和自己賽跑的人,前方沒有終點,但是你要不斷地超越自己。我覺得正是找到了朦朧詩當中屬于我們這代人的語言,包括崔健一無所有當中后來它也變成了詩進入了教材,我覺得讓我們這代人開始可以張開嘴說自己的話,成長了這個木,這個木開始跟以往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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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到了中年,又不太一樣。你會慶幸你擁有一種讀書的習慣,為什么?告別青春開始走向中年的時候,總會要有一些挑戰(zhàn)。這其中的一個相當重要的挑戰(zhàn)是你會不會獨自與自己相處。年輕的時候不用考慮這個問題,寂寞是奢侈的。因為你想安靜一會兒都不可能,你不去找人,會有人找你。

有一句話說得蠻好的,說友情跟頭發(fā)成正比。頭發(fā)最多的時候,朋友最多,然后隨著頭發(fā)逐漸減少,朋友也慢慢減少。其實并不是朋友減少,而是能夠和朋友天天相處,跌打滾爬在一起的時間很少。

所以我覺得告別青春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你要學會跟自己相處,挺不容易剛開始。但是如果你喜歡讀書,聽音樂,喝茶,一切OK。你會慢慢覺得與自己相處才那么真實,而且很開心。所以我覺得讀書是隨時隨地的快樂。我很難想像在中年的時候,你如果不愛讀書,不愛聽音樂,怎么跟自己相處。

因此,我覺得讀書是一個能讓你自己和自己相處的最佳方式。因為不是你自己在,只要有音樂、有圖書,不管多少人背叛你,不管多少人把你拋掉,你都可以找到朋友,都可以找到人對話,而且還常常比你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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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意味著什么呢?閱讀就是在你的生命春天里頭不斷地去播種。然后讓你的這棵大樹,這個木越長越郁郁蔥蔥,最重要的是不管是一個個體,還是整個民族,都有氣質。

2016年我們可以回憶很多歷史性的年份,比如說悲劇的1966年,還有結束了這個悲劇的1976年。魯迅說過:“有人憑吊荒種,有人瞻仰黃林?!?/strong>

我更愿意紀念1986年,我覺得真正的要讓這個民族和這個時代制止類似1966年這樣的悲劇,不能簡單的只靠1976年,而需要1986年。那是一個啟蒙的時代,那是一個閱讀顯得如此饑餓的時代,是一個每個人都認為文化和精神上的成長,是要比吃一頓飽飯還要讓人開心的事情。它幫著一個又一個中國人,由老百姓再變成國民,然后變成公民,只有公民越來越多了,才可以制止歷史當中曾經出現過的悲劇。 

我相信閱讀不僅會讓個人變好,也會讓一個國家變好。 

我今年看到一句話,我覺得說得非常好,他說世界上有無數的發(fā)明,但是只有一種發(fā)明是獨特的,剩下所有的發(fā)明都不過是現實世界的延伸,只有圖書才是真正偉大的發(fā)明,因為它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